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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3 07: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肖余良 于 2016-9-23 07:13 编辑

                                                                              火.野火
                                              肖余良
     贺家冲的贺金明佬倌,每晚半夜时分,总习惯地上厕所。今晚他又虾公般地弓着背,顺着床边轻轻缓缓地溜了下来,两只细瘦的脚臂儿在床底摸索地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了那双早已脱掉后趿的布鞋,料到足儿踏实在鞋里后。手就开始悉悉索索地伸进草枕里,掏出他公公手上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那放着黑亮色的牛角烟盒,打里面捻出一团书纸,对着嘴儿“呼呼”地吹了数口,猜知疏松了好些,便拣了一张,放上枯藕叶般的大片土烟丝,他说抽烟的人,要抽土烟才过瘾。粘上过多的唾液,轻松熟练地卷了根“喇叭筒”,“嗤”地一声,燃起了火柴,两叶薄薄的唇皮在机械般地张张合合,时隐时现地露出早已缺了牙儿的口腔,两颗大瓣蚕豆似的大门牙,黑黑亮亮的,像似涂了酽釉般。他“叭叭”地吸着,“噗噗”地吐着,好有节奏,好有瘾劲。胜过满岁的孩子在母乳下饥饿似的吞着乳汁。下颚骨的几根稀朗有致的白胡子被牵得一动一抖,一扯一松。薄薄的腮皮跟着凸鼓着凹瘪着,蛤蟆吹泡泡似的。深犁的皱纹好似条条的蛐蚓,在不规则地横横竖竖地爬着、走着,唯有那两颗干呆痴痴的眼珠儿不受任何干扰,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地落在深深的眼窝里,悠缓自在地动摆一下,动摆一下。那样子,好似田螺在久旱的池塘里,泥皮早已龟裂,无奈中从壳仓里,拉摆着肉触,在慢缓而悠闲地动摆着、逃离着。几口烟后,便倏地猛仰长脖,一串滚滚的干咳,使得那柴禾般的身子猛抖起来了。咳翻的带着苦涩烟味的那团浓痰,豆腐汁般呼着涌了上来。他便啬吝 地“叽咕”一声吞下去了。出门时,又掖了掖扎把裤头儿,“咬咬”地打着足足十个哈欠。然后,懒洋洋地拖着麻杆似的脚臂儿,“叭吐叭吐”地向厕所走去。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东边溶溶羞羞的月亮,口里溜出了句“二七二八,鸡啼月发”。
刚转屋角,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呛人的烟味儿,且熏眼。是谁家烧土木灰?他这么地想着说着,又拿手儿擦了擦几把眼眶后,顺便从上面摘下了几颗“金胡桃”。噢——!他抬头,朝对面山顶上看去。那东西家的山顶上的火苗子这儿一堆,那儿一簇,像游晃的火把,在慢慢的游着,跳着,闪着。是的,这叫地火,也叫野火,是火公神爷放的。他晓得,去年天上有个甚么的叫扫帚星下哒凡。咯鬼东西是人间大魔,天间逆星。它往往隔年报应。他记得,他娘的娘讲哒。那年间秦始皇手上同样地出哒次咯扫帚星。结果变得四季无常,六月六日的时辰打白白的黄霜。如今眼下旱了九九八十一天了,依他自己的猜测,起码有十十一百天。地上早已旱得堆着一层厚厚的灰埃,面粉般,虫蚁落在上面总总爬不出来,围着周围挣得成了一个个细铬底。满山满地的树木早晚耷拉着头,恢恢地,毫无生气。黄茅篙草早就卷起匝匝的筒筒。他晓得,在咯样的鬼天里,杉林很容易失火的。于是,他早就把自己那片自留山上的杉树修好了防火沟、路、堤。        
转眼间。那咝咝啦啦的响声好急好脆呵,矮矮的火块儿猛地升高了,爬到了树梢尾上。蔟蔟堆簇簇,房子大的火刚涌上山顶,突然一偏,倒折回转了。“哗啦啦”倒铜铁破碗似的骇响。火堆连成了整片。整片又分成了火堆,接成了龙。“呼噜噜”着了油硝般的火炸着涌上山下。
火烧吧,尽情地烧吧,大胆地烧吧!大快人心,人心大快罗!烧得那东西家的山光秃秃的,半根杉木也不留吧。嘿。凭这山,凭这树起哒本,起哒家。成了咯条山冲有名的百万贯财主。拍拍摸摸地做了官。如今举家全迁,住进了城里别墅小洋楼。讨了个白白嫩嫩的小他二十岁的娇妻,并还金屋藏娇,养二奶。火烧吧,火到城里去,把那洋房烧了。哎哑哑,穷人怕做官,做了官儿就忘了本。真是叫花子烤不得贡木火,烤了就会鸡巴痒。就是那年头时兴什么的要一批年亲轻人当官。他吗,家里有钱,隔三差五地把村乡干部往家里或饭店请,尝山珍野味,狸排麂肉,没几个月,村里换届选举,他突然就是村长候选人,上头生怕他落选,那几个提红色选票箱的人,都每家每户去串,要大家一定要选他,万一村民有不愿,他们就开始“洗脑”,说什么他是乡里挂名的重点候选人,你们选他,他当选了咱们村里定会有好日子过。他是一位有文化有头脑有事业心有创新精神什么的什么的,很符合干部的标准。大家的心就软哒,就满怀希望地在他名字下面端端正正划上个圈。没过几天,他真的走马上任做了个村长。没过两年,他就做了本乡的副乡长。又五年后,他就做了本县的副县长,专管农业。真的,坐直升飞机都爬不得这么快,这么高。他凭啥本事。没有。凭嘴巴凭歪主意凭舍得用钱。举个例子。咱山村田属冷浸田。两季亩产粮食最多是一千斤。可他往上呈报时写上,咱村在他的领导下,搞科研,亩产过吨粮。一个村二千亩田,他把一千亩田哄着上头说,是搞棉、果、桑等经济作物。上头信了,到下面走马观花问问早被他堵好口的人就算了。山冲亩产过了吨粮,这骇人的消息惊动了市省,接踵而来的喜报荣誉飞来了,|“新长征突击手”“农民科研家”“省十佳青年”。乖乖,官升几级。他什么什么都在瞒瞒哄哄,吹吹拍拍,报喜不报忧,报好不报坏,报富不报贫。村民们很气愤,多次到乡里去闹,反映实情,可都无济于事。大家没法,只好用张大白纸,写了一首打油诗贴在乡镇府大门口,好多人都围着念,哈哈地捧腹笑着。那样子远远望去酽于苍蝇逐臭。
村骗乡,乡骗县,
一直骗到国务院,
国务院下文件,
下了文件照着念,
念了文件不兑现。
哈哈,骂归骂,只是出口恶气。乡里不管这些。大家准备上访市、省、中央。可一言张出,准备动身,大盖帽们就卡在路口,走不动了。还有好多事,大伙更不知道。在他担任副乡长这几年,乡政府年年欠款,钱啥去了,一没修桥补路,二没扶贫济困,三没建宅下拨。这东西倒台后,上头一查,才晓得全是吃喝亏空的。乡里人又云集于乡政府,个个火起冲天,骂骂咧咧,擦掌舞拳,说什么党和国家养了一条大蛀虫,还这样下去,罗霄山脉也会被他们吃光的。有的还不过瘾。编出一首顺口溜,一群人问,一群人答。
领导来了怎么办?先到宾馆住包间;
住到包间怎么办?先喝名酒后吃饭;
吃饭饱后怎么办?送到名胜玩一玩;
玩过之后怎么办?麻将桌上搬一搬;
搬完麻将怎么办?舞厅里头转一转;
转完之后怎么办?玫瑰浴里涮一涮;
涮完之后怎么办?叫来妞妞干一干;
干完妞妞怎么办?计算器上算一算;
算完以后怎么办?一切报销花公款。
……….
他胡乱地想着,说着,胡乱地抬起了头。“哧——”火在龇牙咧嘴,像似要烧毁一切,噬没一起。怪!里面猛涌出一堆奇异的火团,暗幽幽的、蓝紫紫的。 真的说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这叫咋火?他努力地捉捕着。它像彩电匣匣里面的萤火。
是的。那东西进城冒两个阳春。俺头次上城去看他时。他不是和县长大爷爷们,在呷酒水么?他见俺进门,就把那发福的身子一振,直坐着,忙将喝得猪肝色的眼皮一睒,舌头翻哒好几个花儿,才冷不冷,热不热地喊了俺——山冲岳父来了。为咋要在俺个儿的亲呼前加上“山冲”咯二字呢?山冲是咋含义,难道山冲不好?!屁!没咯山冲他能养得活么?能起本发财做官么?现在时兴把房子赶到城里建,俺咯村里也有好几户迁到城里立了家。啊!城里好,城里人不种良田吃白米,不种棉花穿好衣。可俺村咯几户到城里后,在街头巷尾,不管是谁碰见俺,总都抢先热乎乎地喊俺,公公爹爹伯伯叔叔什么的都叫得亲亲热热,融融乐乐,并还霸蛮拖着俺去他们家歇歇,可从没在俺亲呼前加上“山冲”二字。忘了眼,进城后,村里要修水泥路或建电站叫他捐款,他把脸皮一翻,说:“出山不走进山路,我还捐什么款?”后来到底还是县长大爷好。对俺冲里黎民百姓有感情。他拖俺上桌和他一块儿呷酒水,还时不时地夹几筷菜来劝。可那东西硬要俺独个儿用一双筷子只准夹菜,一双筷子在自个儿碗里扒饭。也就是说叫俺吃饭的这双筷子不能进菜碗里。说咯样是讲卫笋(卫生)的,吃了他四餐饭儿,餐餐都叫俺咯样做着。天夜了,彩电匣子开了,vcd叫了。红红的火粒粒,蓝蓝的火团团在烧,几多奇异。转眼间,舞儿歌儿蹦出来了。一阵后,鬼来哒。咯些怪妖女,猫婆的铜红色头发的长蛇腰的,两坨奶子弹弹打打,还有的不穿裤子,胯里只有一块布。羞死俺,腻死俺的,是男男女女摁着吃口水。那东西骂俺不懂园门(文明),不穿衣裤的是莫踏(模特)儿。头天夜里,他叫金莲带俺蹓跶,七公园八广场没咋味,俺提前了回家,刚一进房门,突然床上几坨白色的绒纸扔在俺脚上身上,湿湿腻腻,脏脏臭臭的,往床上瞧去,他和一位陌生女人扭成一团,好久后,才一分为二。那妖婆,长长的水蛇腰,粉嘟嘟的脸皮子上,小嘴糊得比发情的猪婆的“桃子”还红,眉毛艳艳的,眼珠儿只管自顾瞭人。唉。后回来的金莲怕惊扰他俩,更怕那东西打她。藏了。那东西凶得很。打起她来棕绳也要揪烂。好几次,那东西叫她困在外屋。让开房给他和野女子过夜。可怜的金莲总总不作声。打断的牙齿往肚里吞。家丑不往外人传。可那东西胆子更加大了,打人更凶了,并还说,这样做是当今的时尚,说成功的男人家外有家,半成功的男人家外有花,不成功的男人每天下班回家……
火在猛燃,烟在强涌。他久久地站着。猛然,他胸脯里在强烈地颤抖。心在痛,剜般痛。他紧紧地按住着。隐约地感到曾几时这么地疼痛过。他努力在捉捕着。
记得,那东西不是早年间就和俺女儿金莲订哒亲么?明明白白地领取了结婚照么?可他呀搬进城里没多久,就翻脸皮跟金莲闹起离婚来。好意思么。孩子都读完了大学,有了工作。他说她土里土气,山冲沟里的鲫鱼,出不了大江大河。他小声地说到这里,便想到他俩最后一次诀别。两辆的士在俺家门口嗞咔两声停下了。头辆车上走下了一个踉跄的女人。她削瘦的脸上,红肿的眼睛,披头散发。她刚一站定,就快捷地 跑向河沿。等俺认定是金莲时,她跑哒好远。后来搭帮几个过渡的把她救上了,灌哒姜汤,才冒到阎王爷那儿报到。第二辆上,一个油亮的,满头黄鬈鬈头发的人,从车上刚爬下来,就用身子拢了拢那身洋西装,里面的水蛇腰就对他胳肢了一下,便朝他脸皮子上假吃上口。近了,看清哒。是他——那东西。他变哒。灵魂变哒,肉体更变哒。一切的一切完全不一样,他那圆圆的腰肢油桶似的。整个身子全是由圆的系列构成:圆圆的肉脑袋上,长着对圆圆的大招风耳,酒器皿似的左右各半。圆圆的眼皮套在圆圆的鼻孔上方,那两边成轴对称的圆圆的眼珠儿鼓得如水牛似的。镶着一条条圆圆的鱼尾纹和他圆圆的眉毛搭配得十分匀妥,上下呼应,大圆套小圆。他那圆圆的短粗脚儿,走起路来,往前一拧一拧,成个倒“八”字,把塞得圆圆的屁股丢在后面,鼓翘起,左右一翻一翻的挤动。好哒,他老远扔了张叫甚么的离婚照。一听,俺脑壳混炸了一声,倒哒……后来才晓得。那东西为了达到这目的,老早就把法官、民政局的领导,打上“小酒”(开后门),送上红包。咯时才晓得。汽车开动时,村里的人都拥过来哒。那东西他们成了过街的老鼠。大家那种愤怒,似野火般在燃烧。有的朝他们吐唾扔石,有的拿着脸盆和铬盖,一边敲得山响,一边点燃油纸伞或布伞(这是山冲里用来驱赶恶魔恶鬼的一种古老方式),一个个火把连成片,好似燃烧的野火,簇簇开放的山花。齐都朝那车子奔去。哎哑!要不是大家、差点俺和金莲双双丧命。
夕阳挂在罗霄山脉的大别岭上,血红血红的。金明佬倌一步步地爬上了峰顶,慢慢地挺直了腰杆子,嗷嗷地发出一片惊啸声后,昂起头,“蹦蹦”两声将两颗牙齿咬断了,一口口殷红殷红的血被照得亮亮丽丽,指头深深地抠进了泥土里……
他们拦河斩鸡了。
金明佬倌领先,手上提着大公鸡。他身后跟上全家人。他们从北桥头走来了。那东西和他老父亲,也如此般地从南桥头走过来了。两户近了。隔着半根杆子远了。便自然而然地停下来了。“嘣咚” “嘣咚”各自跪下了,面对面。都各自把头高傲地抬起来了,这叫做人抬气,火抬烟。显出势不两立的气派。接着各自点着钱纸、香烛。着实地对天拜三拜、对地拜三拜、对桥拜三拜后。咯嘣一响。公鸡头拧断了,“叭哒”“叭哒”桥上印出了两条殷红的血线——是楚河,是分水岭,是鸿沟。尽管这两条血线早被风雨、潮洪荡然得无存,然而在他们和他们后代的心里都是闪闪的烙印,豁然开朗,告诫自尊。倘若谁家“不肖之人”稍有“柔化”或“接近”,就会被对方和己方谴责。“滚水烫死了血”“男人无血寸铁无钢,女人无血烂如粪坑 ”。血儿刚滴完。各家都把脸绷得铁紧,似乎刀子也砍不进。接着,誓言涌出:“我姓贺的有骨气,世代不再理你咯伙混蛋,”王八的狗男狗女的。俺背时,讨米打你门槛子过,不会进去;俺发财,有饭给狗婆吃,不会给你家……说完,河里“嘭咚”一响,溅起老高的浪花,那早先准备好的石头被扔了老远。说:“石头啊,你浮哒,俺的心团,俺的话语才会悔。”“俺姓黄的有志气。嘿,不会给你抵兵卖丁;俺家人败,死成一堆,不会叫你家殓葬……”话完,河里也溅起了老高的浪花。说:“石头子,你枯哒,俺才和他家往来。”完毕。各自带上家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两只公鸡各自被对方埋在南北两向桥头。
“呼———”几口狂风。风助火势,火仗风威。骤然间,红红的火苗从瓦鳞里窜起了,从栋梁上窜起了。“哔哔剥剥”的声音越来越急了、脆了。
贺佬倌停了哈哈,脸对着火,记起哒。那东西昨天晚上不是回到了山冲老家么?明显的,他没有风光了,没有官气了。耷拉着脑袋,灰灰溜溜,好像从洞里刚抓出的穿山甲。共产党好呵,是伟大的;这条给共产党抹黑的蛀虫而今得到的是应有的报应。嘿。没收了他的私家车和那幢洋房子。抄了他的家,几十万贿钱政府收缴了。削了他的职,坐了四年大班房。那个妖婆逃了,情妇飞了。大快人心哒。那消息刚一到村头,村里的高音喇叭足足唱了三天三晚的歌,以示庆祝。这家伙真是叫花子开头,叫花子结尾。他亲眼见到那东西日头落山时分,失魂落魄般地站在自家门口,怕见人。听别人讲哒。咯晌他不会去城里,要贩点竹木糊上口。谁来理他,没有人了;谁来扶持他,没有人了。好哒好哒。金福银福,叫花子享不了福……他又记起哒,咯确是寅卯时分,俗话说:“人在寅卯困如死”。往往咯时辰,一切的一切都熟困哒。他肯定那东西不晓得他家里失咯么大的火。其他人吗?更不用说。他大胆地说,晓得的只有俺贺佬倌。看着看着,他呆了。
“轰——”一声巨响。哎哑哩哩!火烧倒了墙壁,一股蘑菇状的巨大火烟直腾在天空。他晓得,咯是大火儿来临前的信子,旋即,有场大火儿来。真的,几分钟后,火从屋顶升起了,似座火山。
火烧亮了半边天,半边地,也烧亮了他的心。
咯时儿,犯得上俺个儿去管么?俺个儿不是栏河斩哒鸡么?修哒篱笆么?俺个儿和他个儿是有“杀娘毑之恨”的罗。假设救下他个儿,可算得是甚么的回事?难道不会斥俺个儿“滚水烫死了血哒。”他把手紧紧地贴在胸脯上。过去那种无名的恼怒,隐约的悲伤又在敲击、剜挖着。
尽管往事的裂迹在警告着他,但他觉得有一种什么巨大力量在拨动着他的心田,挪扯着他的脑际。
他不敢像刚才那样自由自在地想往火里瞧,就往火里瞧,不想往火里瞧就不想往火里瞧了,更不敢作揖了,只偷偷地瞧上一眼。他相信谁人都不晓得他自己见火不救的咯事儿。只闭上个把时辰,那东西家就成为一片火土。他可带上火体去“阎君”那儿报到去。他掉转了头,就要推厕所门了。
可是,贺佬倌的心在“嘭嘭”地猛跳。脚儿不自然地打起颤来。他勉强地控制,可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反而颤得更厉害。嘿嘿。甚么的鬼搞哒?
甚么的鬼搞哒?咯么多人在冲着他的鼻梁斥骂。你的良心呢?狗婆子扒掉了!见死不救何能心安理得地做人?你会遭雷公爷打!常言云,救人一命胜过九级浮屠。好汉不在别人个儿的患处、难处上捅捅。
“轰——”又倒了一方墙。
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反掉了方向。喊别人去,可方圆几里没人家。晦气。偏在咯时,屎在紧屁肛,尿在涨膀胱。“水火无情,屎尿涨死人。”何办?蹲着屙吧。不行!救人刻不容缓!只要把尿解决了,.屎可紧得下(只要不屙稀)。他边跑,边捋起裤管把手伸了进去,用力一扒拨,扯出膀胱管“蹦咚蹦咚”脚在疾跑。“哗啦哗啦”尿儿随着臂弯往下注着注着……
“咚咚。”门闩了。“咚咚”门撬了。
他进去了。里面黑咕隆咚,闷燥,窒人。熏眼。头上掉火,倒墙,地上烫人,刺脚,乱七八糟的东西撞人。多危险啊!多骇人啊!他人生几时尝到了这样救人的味道?他害怕,龟缩着头。突然,他猛听到“空咚”的声音,里面隐约地夹杂着“唉——哟”声。是他。他在哪里?——那东西。不。他怕这么去说,好像喉闸只准他吐出“林生”这两个久忘而生拗的名字。他肯定他伤哒,不然没“唉哟”声。他想起他咯时是多么的痛苦、可怜、绝望。
林生你个儿在甚么地方?他个儿摸着,找着。嗬哟哩哩。他拌倒了,额上凸起了“鸭蛋”,湿腻腻的。血,烫手的血。不顾咯些。倒了,就爬着摸,找吧。他突然发现,爬着走比站着走好多了,地面的烟稀些,空气也多些。没人在么?有。进门时门确实闩了。
“唉——哟——”又传来了呻吟。里面盈满了凝重的、绝望的、撕人肺腑的哭救声。咯声音如根钢锥,拔他的心弦。呵。林生。你个儿在咋地方?他没顾一切,没想一切,在疾呼。
“唉——哟。”听清哒。声音在楼上传下来的。他上去了。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的火光,在搜索。窗边有一张床。床上只有好多坨砖头。人呢?他更焦急地找着,摸着;摸着,找着。“嘭咚”他拌倒了。脚下不是砖头、物品,是他。庆幸,终于发现了他。一坨烂棉絮般。
贺佬倌心慌意乱哒,又一次害怕起来。可他极力抑制。把身子凑近,凑近……
莫非他死哒?要不他身上哪有咯么多血?真的死哒,俺就好难交代。我是来给他送葬么?他捂了捂那张曾和他自个儿拦河斩鸡发誓的嘴巴,还热乎乎的,而且往外吐着气儿。
“看来,他被甚么砸晕哒。”他边贴上身子,边把他往他自个儿背上拉动。背不动。便来了一个主意:背上一半截,拖着一半截。直起了腰……
刚想走。“哗啦。”楼板打他脚边儿不远处沉了大半。火光四溅。楼下成了火的窟窿,火的井窑。蓝蓝的烟,红红的火冲上来了。楼栿起哒火,门板起哒火,一切起哒火……
不能动,不能睁眼,气浪的冲击,火光的激射,浓烟的冒起,他像在罐子里,任随烈火的烘烤,煨焙。汗水从额上往脚下劈凿了条条滚烫的溪流。脚臂上“嗤嗤”地暴鼓起匝匝的血泡儿。整个身子也像一堆火烟。头儿恹恹地,无力地耷拉着。危险!整个楼板在抖动、震颤,就会掉下。
不好!俺个儿自投火网!俺个儿和他个儿是阳世的冤对头,阴间的抱死鬼儿;他在心底骂。眼光光地等火魔给予死刑么?不,极不能。要扑灭眉上的火,幸可救出,那怕万分之一。
贺佬倌一只手抖抖地反搂着他的上半截,一只手指头颤颤地抠着壁缝,紧紧地钩住。往前的那只脚尽力地拉长着,边探索,边扭住楼栿。另一只脚借着手往前抠爬而产生的拉力的惯性,往后猛一蹬,身子一鼓作气,嗬——!成功了!跨前了一根。就这样,他继续,顽强地朝前抠着、蹬着、跨着……
他拖着他就这么一步步颤颤抖抖地走下来走下来……
火,烈火,向他们发起了冲锋,包抄。
不行哒!老哒!他总总感到全身松了骨架。肚子里剧烈地剜痛,热涨,脑壳在轰鸣。眼儿炸出了朵朵的金花。糟了。天在旋,地在转。就会倒,就会倒……你还没走出火的警界!看!最后一道门……还在……前面。他挣扎般地,将那血红的眼睛睁了一下。牙咬得直响,在稳住咯双细瘦、趔趄的脚儿,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走了过去……
最后一道门坎跨过了,火的警界超过了,他俩齐都倒下了。
“你是谁?”林生皱了皱那张变了形的脸孔。嘴巴动了动。金明佬倌在抖动,好剧烈的。
火光亮亮透透的,把远处绰绰影影的山色照得跳跳荡荡。
在那空空的坪地上,林生扯了扯身上那件“雅戈尔”,慢慢地拉动着肥肥的身子靠近这金明佬倌儿。凭身子的感觉,他个儿发现林生早在筛糠般地抖动。并且周身粘糊糊的。他个儿更拉近了他。
贺佬倌发现他周身的伤儿不轻。严重地伤哒背心穴。背心穴是人体穴位的枢纽。咯穴难治。他身上粘糊糊的全是血,那突凸的软柔柔的全是泡。咯是,他个儿的胸口在剧烈地痛疼、剜去般。他的手紧紧地贴住着。那豆子般的汗珠暴沁着。一股热烫烫的东西,不由他地挤开了喉咙,涌了出来,粘糊糊的、热腥腥的。血!他倍觉晕眩,一把犁在地上了。他个儿意识到:他个儿和他个人都会死的。
他抖抖索索地伸出双手。在林生身上摸索着,撕扯着他的衣服。林生猛地抬起头,惊恐惊惶地望住他:“你,你要干甚么?
“没甚……么!快……快……脱下。”金明佬倌抬了抬头,很吃力地笑了一下。
“你……”林生颤颤地用头犁开他的手,偏执地想:难道我死后还露出赤身么?做个赤裸鬼么?
“脱……!俺个儿来……来给……你救命。”
林生惊惊地瞧上他的脸。
“快……点……呐!”他一边给他撕衫衣,一边咳出涌在喉间的血儿说“你阳世……还……长点,可能……不会……死的,要……活下……去!”
林生的眼目角上挂着两颗泪珠,映上火光,射出晶莹的亮点。他的喉咙,涨得哑了。
是痛苦?是感激?贺佬倌不知这一切,也没去思索,只吃力地扶靠林生那光脱脱的背脊,艰难地往上直立着,那麻杆似的腿臂,手指拍了拍他那肥肥的肉背和肥肥的嘴巴说:“林生……别……怕……不卫……笋(生)。要吃……要吃……咯……救命……的药。啊,尿……尿——专治……背……心穴。没……它……治……不好。”
他悟觉了他的伤非同一般。贺佬倌古怪地做了个手势,又古怪地一笑。
“莫……怕……呐!来。”贺佬倌掏出了鸡巴,着力地叉开胯,沥沥啦啦的尿水,淋在他嘴里,等他吃完后,又捧了一手泼在他的背上,然后给他摸了摸。
瞬间。林生猛地惊震了一下,叫了一声“岳父!”
贺佬倌没有应。
“岳父。”林生又深情地叫着。
他还是没有应,只用颤颤地手指指了胯下,有气无力地说“还……要……吃,童……子的……尿……还……好……。”
“岳父!岳父!”林生的知觉在慢慢的复苏着。“啪啪。”两记耳光落在林生的脸上。他倒下了,再也没有动了。腋下只死死地掖紧着,那双脱掉了后趿的布鞋。
“轰哐——!”一片骇人的咆哮,一片心碎的轰鸣。“呼啦——!”一股蘑菇状的浓烟涌上了天空。嗨哎!房屋成了一片火墟。天空中浮起了一片朦胧,一片混沌,一片尘埃,一片苍灰的雾、一片雾的苍灰。天上飞起了火,地上流起了火,一片火的汪洋,一片汪洋的火……
远处迤迤逦逦的山路上,成群结队的人在向这儿奔跑着,呼救着,祈祷着……
对着火光,对着奔来的人群、一位泪水满脸的人久久地、一动没动地跪在那里像一尊金色的佛……
崭新的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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